他慢蹭蹭地走出了蜗居五年的洞穴。 漫天的光泼下来,一时之间闪花了他的眼,扶住洞穴的石头,他才站住。 这里是深海的一个岛礁,不大,他站在高处的洞穴都能看见岛礁的边界。 岛礁包裹在一层薄薄的气泡内,里面充满空气,外边是无穷无尽的深海和虎视眈眈的鱼虾鲨蟹。 岛礁的边际上层层叠叠累积了无数洞穴,就像森林中被打碎的蜂巢一般,密密麻麻挤在一处。 岛礁内生活着许多人,有的长得和母亲一样,有的是长得和他一样的怪物。 他们看见他的那一刻,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微微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接着脊背又弯曲下去,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继续手头的事儿。 一个鲨鱼头的海族走来,把他带到岛礁的边缘,指着气泡外的一滩破布,大笑着说那是他母亲。 那块水域是浅浅的粉色,与四周的海水颜色决然不同。 红色的碎屑在水流中上下起伏,几十只一脸餍足的鱼虾挑衅地盯住他,接着冲进粉色的水域内,撕碎了那块破布。 五岁以前,他只见过母亲。 五岁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 鲨鱼头在他脚上戴上沉重的镣铐,然后把他扔进人群中,吩咐他们看好自己。 脱离洞穴,进入群居的族群后,他学会的第一个规则叫阶级。 那些长相奇异的海族是主人,同他一样戴着镣铐的人族或混血是奴隶。 当奴隶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儿,因为他永远也分不清主人们的心思。主人们笑脸盈盈地讽刺完他的长相,乐得捧腹大笑,可是转身间那鞭子又落到了他背上、头顶。 他时常怀疑,到底是哪里惹主人不开心了。 白天,他跟在奴隶群中,听主人的吩咐,建房子、活泥土、敲蚌壳、挖珍珠等,各种事儿都干过。 晚上,混血小孩子们同女人们睡在一个大洞穴里。 小孩子们睡得很快,可是女人们总是躲进洞穴最角落,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恐惧地紧紧盯住门口。 不久,一只只长相奇异的海族醉醺醺地走进来,拖走一个、又一个女人,就像那一晚拖走母亲一样。 夜里,除了潺潺的海流声,还有沉重的喘息声、痛苦的哀鸣声、痛骂声、呵斥声、闷哼声…… 每日每夜,他伴着这样的声音入睡。 每天都有人消失,时不时又有没见过的人加入奴隶的队伍。 新加入的人痛骂痛哭,寻死觅活,青鲨看不懂她们在难过什么。 被打得比她们惨的人多了去了,就连他受过的伤也比她们重、比她们多,她们到底在难过些什么?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新加入的人眼里的光芒渐渐消失,神色变得麻木,痛打呵斥也不再激发他们的情绪,他们逐渐变得同老成员一样。 五年的奴隶生涯中,青鲨印象最深刻的是同他睡在一起的红发小孩。 有一天,红发小孩醒来后,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 红发小孩的眼里又重新焕发出光芒,嘴里念叨着各种他听不懂的话,他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这是不对的”。 红发小孩比以前偷懒了不少,挨鞭子的次数更频繁了,哀嚎的声音更响了,每一夜看着被拖走的女人时,他还会冲上去叫嚣,紧接着被海族狠狠收拾一顿。 无人的时候,红发小孩就会拉扯着他,给他讲故事。 故事的另一头,那个虚幻的世界里,有一个众生平等的世界,有一个没有海族的世界,有一个不用每日干活,就算出错了、也不会挨打的世界…… 红发小孩用很长的时间,用很多很多句话,给他描绘了一个无限美好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他听不懂的东西。 他知道那是假的,但是,他很喜欢。 这个故事很长、很美好,青鲨把它藏在内里最深处,每夜枕着这个故事睡觉,希望闭眼后能梦见它。 一天,红发小孩告诉他,他要逃走,他要游上去,去陆地,去人族生活的地方。 可是,海水平面以上是什么地方?陆地是什么? 岛礁的上面是海水,海水上面不还是海水吗? 人族不就生活在这里吗? 红发小孩逃走那天,青鲨看着他离开,他回头一笑,大喊一声,“不自由,毋宁死。”接着,深吸一口气又闭上,穿过透明的气泡,双手迟钝地向上游去。 他没有游多远,四处的鱼虾像闻见了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上,一口一口咬上他的身体。 他不住地挣扎,却怎么挣脱不开,只能闭眼上痛苦地哀嚎,嘴里吐出大量气泡。 最后他缓慢地睁开眼,向明亮的水面伸出手,眼里失去了光。m.Dd-N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