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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知足


几个地方之后,蒋若言最终把陈霄霆带到了ifcmall,这是她每次到上海必定来打卡的地方。陈霄霆隔着马路打量这个珠光宝气的庞大建筑,在国金中心两根手指形状的双子塔根部,犹如一颗璀璨夺目的钻戒。距离商场的正门还有好几米远,守在门口的两个门童便一左一右替他们拉开了那扇沉重玻璃大门,门后就是另一个世界。陈霄霆不动声色地跟在蒋若言身后,进门的一刻他让自己的脸上冷若冰霜,仿佛自己的财富已经丰饶到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物质可以唤起他的欲望——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这样一副千篇一律的表情——可是从身边匆匆掠过的品牌logo,没有一个漏过了他的眼睛。他在心里悄悄给它们估价,悄悄为它们排序,并悄悄问自己:如果今天是他一个人来到这商场的门口,当门童殷勤地替他拉开了那扇玻璃门,他敢不敢面不改色地接受这份殷勤?

    他跟着蒋若言,在一家家奢侈品店里进进出出,蒋若言去看衣服、鞋子、包包,而他则是翻开一个个吊牌来看,探险寻宝一样地一次次自虐,想要看看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一个包包能贵出几位数来。他不难猜测此刻店员们看向自己时眼睛里的复杂含义——那是一种见怪不怪的,看惯了人们在物质面前卑躬屈膝丑态百出的眼神;也是一种看惯了被物质主导的各类畸形关系——如老夫少妻或者吃软饭的小白脸们一视同仁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

    陈霄霆在口袋里紧紧捏着信用卡,事实上他在踏上前往上海的高铁时就已经在紧紧捏着了。所谓穷家富路,他想上海肯定是一个花钱的地方,在“随处”逛逛时“随意”送蒋若言一个像样点的礼物都非得用到信用卡不可。可是他捏了一路,他能送得起礼物的地方要么没逛,要么就是那些东西根本进不了她的眼睛。“瞧这颜色土的,等我五十岁去跳广场舞再穿也来得及。““这包倒是不错,够大,可以让李姨提着去买菜,哈哈哈......”她心情不错,一边玩笑一边尽情地毒舌,陈霄霆陪她一起“哈哈哈”,在心里偷偷把自己的提议一一否决,然后把信用卡捏得更紧了。

    他看到蒋若言这时拿着一个带流苏的粉红色手袋去了柜台,她一进门就盯上了它。陈霄霆偷偷看过它的吊牌,这个连一瓶矿泉水都装不下的小东西,标价竟然是他将近半年的工资。口袋里那个不见天日的信用卡就快要被他的手指撅断了,可是最终他也没敢将它掏出来。等着蒋若言付款的几分钟无比难熬,像是在领受全体店员对他这个让女人付钱的没用男人的无声讨伐。他随便拿起一双鞋,漫不经心地研究起来,拉着一个店员询问价格。店员一副“你不是会看吊牌吗”的表情,冷冷地回答他。他还没完,继续问鞋子如何保养,如何清洗。

    “先生,这双鞋子不能清洗。”店员的表情像白纸一样缺乏变化。

    “对不起,”他仍显得绅士得体,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没有教养,“请问你是说不能用水清洗吗?”

    “不是的,先生。这双鞋子就是不能清洗的,任何方式都不可以。”

    他的回应是收下巴外加一个皱着眉的苦笑,好莱坞电影里英俊的男主角们擅长用这个表情来表达困惑,“那穿脏了要怎么处理呢?”

    “穿脏了换新的就可以了呀。”店员一个微笑浮上来,眼睛似乎在说怎么会有人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这款鞋子在设计时就是默认被穿在室内或者车里,我想应该不会有人穿着它去挤地铁公交或者去踩雨水泥巴的,所以怎么会脏呢?先生。”

    陈霄霆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好像事实本该如此,好像他此时的停顿不过是在思考是否应该再多买一条裤子与之搭配。他的汗下来了,因为下一步就是要不要试穿,试穿就离付钱又更近了一步。蒋若言此时已经买好单了,可是仍背对着他和收银员讨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深知她不是个在钱上较真的人,所以他很感谢她巧妙地回避了这场困窘和狼狈。

    “先生,请问您穿什么尺码?”店员打算用她训练有素的狡猾把眼前这个人逼上绝路。果然,陈霄霆乖乖报了尺码,于是一双崭新的鞋子被带着白手套的店员从玻璃架上轻轻提起,又恭恭敬敬地呈到了他的面前。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为这双不能洗的鞋子,还有自己放不下的——尤其是不能在蒋若言面前放下的里子面子,支付了三个月的工资。

    从商场出来时,城市正华灯初上,整个外滩的风光此时全部浓缩进这瑰丽的夜景中。只不过此时两人恐怕谁都无心留意这美丽的夜上海,即将要去的地方,让双方都陷在自己的心事里。蒋若言突然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将手里的手提袋塞给陈霄霆,说要去一下卫生间,说罢又折回商场。过了好半天,她重新出来了,可是却低着头,越走到陈霄霆面前头垂得越低——要么就是侧过脸,左顾右盼,像是一个毁了容的女人决心要藏起自己的丑脸。可是陈霄霆还是看到了,看到了什么叫女为悦己者容。他不难想象,在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里,面前这个女人是如何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一笔一划地让自己的妆容重新精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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