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两次开口要他换常服,其实无非只是在问他愿不愿意还俗。 还俗二字对于普通的僧人来说,似乎只是两个字而已,对与荣枯来说,却是大大的为难。 幼时祖父对他便寄予厚望,将大量的古经文一字一句记述下来,教会他背,为的是希望他能继续向东弘扬佛法。 稍微长一些,虽说留在空门是为了避难,师父对他却是如父亲一般谆谆教导,他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佛法的熏陶之下成长的。 要他抛弃佛门,转而还俗,实际上就像是要他和自己的一段岁月做永久的诀别一样,是生生斫去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愿不愿意还俗,他爱李安然,如果她允许,他愿意斫去自己的一部分,去奔向她,可问题在于……李安然似乎并不想自己这么做。 她从来没有向自己提过要求他还俗做个居士的说法。 皇帝一听,怒而将手上的瓷碗扫在了地上:“你说什么?” 荣枯双手合十,对着皇帝真诚道:“小僧留在佛门,比还俗做居士更好。” 西域诸国尊崇佛法,和尚比居士更有话语权,更容易被当地的百姓接受,供奉,说出的话更有力量,也更容易影响当地的民心。 即使是李安然已经经营了数年的河西三州,除了军队的势力最大之外,也就是民间僧团在百姓之中说话最为算数。哪怕是在李安然的苦心经营之下,佛宗对于百姓号召力依然有这么强,更不要说河西三州之外,百年以来一直全盘接受佛法的西域诸国了。 以佛为尊,已经是他们融入骨血之中的习俗。 佛为尊,僧为先,居士次之——这就是话语权的先后,如今过去佛已去,未来佛未现,僧便是掌握话语权的那一批。 皇帝也不是傻子,他只要这么一说,李昌立刻理解了荣枯的意思,皇帝的一腔爱女之心顿时和作为帝王谋算天下的野心撞在了一起,两者相互搅打,最终还是帝王的身份占了上风。 边上黄门早在皇帝摔了碗的时候,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此时皇帝身上的杀气稍敛,那几个小黄门才敢上前来收拾瓷碗的碎片,又给皇帝另外换了一碗新鲜的羊奶羹。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轻捻佛珠的年轻人,半晌才道:“她是朕的女儿,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身边连个伺候的贴心人都没有。她可以自己选,但是她身边必须有人。” 荣枯只是双手合十。 “小僧斗胆问一句,在陛下眼里,心意相通的两人,难道一定要坐如鸳鸯,卧如鸿鹄吗?”他说这话,作为出家人来说已经算是大为不雅、难以启齿了,只是他这么问的时候,看着皇帝的眼神却清澈地没有丝毫邪念,恰如春日里才刚刚化了冻的冰雪水一样。 皇帝似乎是被他这幅天真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嗤笑出了声:“小子可恶,不通人情,居然敢和朕谈这个,那么朕就告诉你,在朕眼里,若真是心意相通,那必是得先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夫妇合了礼,那才叫‘心意相通’,不然那叫什么?叫什么?无媒苟合,要遭人唾弃的!” 他把狻猊养到这么大,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从当年那个哭声洪亮的,才那么一点点的奶娃娃,再到如今剑指九州,打下大周半壁江山的“大殿下”,他耗了多少心力?他这么舍得见她在史书里还要被人记一笔私德有亏? 她都那么努力了! 想到这,老父亲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红。 荣枯看着眼前这个既是帝王,又是天命之年,疼爱女儿的父亲,自己的态度先软了下来:“小僧再同大殿下说说吧。” 皇帝摆了摆手:“她决定的事,朕就没有一样说动过她,朕又舍不得逼她。你下去吧,朕再想想,在想想。” 荣枯看着他,也有些心酸,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便双手合十,站起来打算告退。 却见皇帝拿起边上的花丝编金镶五彩宝石的有凤来仪金镯子,随手往自己那边一丢,荣枯吓了一跳,连忙用僧袍兜了,才没有失手把这尊贵的镯子磕在地上。 皇帝站起来,负手背对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拿去,赐你了。” 荣枯看着这镯子,顿时理解了皇帝是想将这镯子送给谁,只是不能说出口,便一手持镯,一手单掌行礼:“小僧谢圣人赐。” 他由黄门带领着往宫门外去,此时的天空一半云,一半晴,风吹着冷,可是阳光依旧是带着暖意的。M.dd-n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