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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姑窥春


“我下月就随军前往鸣州。”纵使凉国公不令他离京北上,他亦不该再拖累她。他将脸埋在她颈后丰饶长发里,她的身体是新制的蔷薇花露的香气。蔷薇像她,是“经时未架却,心事乱纵横”那般可爱而不淑的花。

    “你若走,我就求父亲让我嫁人去。”她气急了,挣脱他的怀抱,眼泪却也不争气地滚落,“你带我走吧!我们回凉州去,不行……去个没有人捉得到我们的地方!”?她想从他眼中找出答案,只得到难解的沉默。她的手自他鬓边滑下。她的手指停在他眉间上,他有那样瞳仁幽暗到不见光色的美丽眼睛。他挺峭的轮廓,常使他有不像少年人的冷漠神情。还有他的唇,就在片刻前,它们曾施予她如此保留又苦涩的吻。

    她牵过他的手,落在她胸前,引他去解她的衣结,让他的手掌贴近她象牙般的美丽肌肤。她站在他面前,华服委地,乌发凌乱。“我喜欢哥哥,我不准你走。”

    他闭目,拥紧她,她的身体还纤细如一株幼小的梧桐,他的血液已然沸腾,只要他——他几乎要跪下,面颊埋在在她颈畔胸前,却一直沉默。他多想带她走,带她逃去苍天之下最卑微隐蔽的角落,那里她不再是陇右李氏的李瑽,他也不再是背负仇恨的王庭遗孤。他那少年的眼泪濡湿她胸前的肌肤。她是他的幼妹,他的恋人,他永远爱而不得的珍宝。

    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惧怕她。纵使终将错失,他也试图倾心维护她那将他遗忘的自由。

    他褪下指上一枚彄环,执过她的手,她的手指纤细,纵是推至指根也还是松的。引弓射箭用的彄环经多年摩挲,上有细密几不可辨的纤纹,百炼金打造,除内里镌有铭文,再无其他装饰。她也低头看着,金彄环古朴却光彩不减,似是能照得出她指骨的轮廓。那是他生父留给他的。他的生父曾经是北地广邈土地的主人。而他自己的命运,更经由生父的惨死与仇恨紧紧相系。

    她的霜雪般洁白的身体在他怀中,似要就此融化。她低声道:“哥哥喜欢我吗?”

    “喜欢。”

    “可你说,我嫁的人可会像你一样喜欢我?”她突然说,“不知那是怎样的人。”她眼看着他俊秀的面容变得灰白颓丧。他施与她的痛苦,他亦将一一品尝。“父亲要把我像姐姐们那样嫁给别人,像卖一匹马那样,如果他死了,就再嫁给另一人,直到没人再想要我。如此这般,你也一定要走?”她那样天真,也可以这般残忍。

    而他仍是沉默。她还是个孩子,有足够时间忘记他。他闭目数着她的呼吸,等待他的血肉平静下来。她的童贞和自由仿佛是他与时刻吞噬他的仇恨之间最后的屏障。凉国公大约知道,他那美丽热烈的小女儿足以令这仇恨满怀的浪子倾倒,使他身为西凉神府军最忠诚勇猛的兵士甘愿受一切驱使。

    “如果你走,就走得远些,去找生你的父母,给他们报仇——只是永远别再来见我。”

    窗外的蝉鸣随着早晨地气转热开始响起来。他似惊觉一般立起身来。

    眠月与众人一道自厨下捧粥饭归来,却见铃兰却仍在园子外立着。眠月随口照应道:“这许久,姑娘还不回去?”

    铃兰呆立片刻,才应了眠月的招呼。

    小婵只笑闹道:“若不是你们先前闹猫惊吓到我们小娘子,也没有你家叁郎赔罪的道理!”

    铃兰仍呆立不语。眠月不知所云,却心里一凛——其余皆不可比,倒是方才眼波一闪,眉目间有几分像李瑽。

    铃兰的劫数是在那个中元节。

    那时西京的街头巷尾正闪烁点起迎接已故亲人的灯火。他从她面前走过,一个肆意的少年郎,带着幽然熏香与酒气,她一瞥间看到他清冷的目光,竟不由伸手牵住他的衣袖。“佳人牵衣欲何为?”他驻足,醉酒放开了他平时的自矜。“莫非也为情爱摧折?”

    郑家的铃兰是水门桥几街坊最好看的小女子,她从小就知道,她对着他,展露此生所能最美的笑颜,她不知那时在他眼中她何等好笑:服饰颜色颠倒,头发乱蓬蓬梳成京中仕女流行式样,却不得章法,而恍惚间那样熟悉……

    他那时醉了酒,是为着他无法言说的畸零身世和一个小女子。

    一个奇怪的贵公子,中元节饮醉于下九坊的街头,一匹华贵骇人的赤色马并行在侧,一人一马与水门桥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时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的孤独自毁成全了她的爱恋。他们只是那晚西京无数的私合男女之中的两人。

    “像公子这样的人,为何如此孤独?”她赤裸的身体贴近他的脊背。

    他的回答是负气的亲吻。“我不孤独。”

    一晌贪欢,朝露晨晞。他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却在那之后执意将她寻访了出来。水门桥郑家的铃兰一夕成为公府内眷。

    登封十六年八月,李璘离开西京,远赴鸣州城外瀚海关。

    【鼓山佛舍旁有怨女冢,名流逸士多往来吊挽。传为贵家妾媵,不幸中道见弃,痴郁不解,终止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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