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七长长出了一口气,与那两个少年作别,旋即提气轻身掠入盛放的花树中,几个起落后便没了踪迹。 再次回到清风亭,伊春秋同往常一般坐在那处,见了他也不奇怪,说罢一句“静坐”后起身替他斟茶。柳十七有些微喘,喉间还有干呕的征兆,连忙把那杯茶喝尽,依言在伊春秋桌案对面盘腿而坐,径直开始调息。 柳十七入定一向很快,他在混沌中隐约觉得一股力量按在自己肩头,恰如其分压住了他的浮躁。于是他调整吐息,百骸间宛如淌过连绵不绝的暖流,浑身都舒畅起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柳十七睁开眼,抹了把额间的汗水,刚要开口对伊春秋说话,还没斟酌好从何处开始,先被对方抢了话头。 “受过很严重的内伤,是在西秀山?还是江南?”伊春秋问道。 柳十七思考片刻道:“应当是西秀山,后来师兄指导我练功时服过药,只因车马劳顿一直不曾好好休养。这时遇上余杭的事,落了水,便……” 伊春秋:“推你入水那人是谁?你可曾看清容貌?” 柳十七被她问得愣住了,顺着话头想了很久,颓然摇头道:“不知。” 伊春秋却不再继续,只道:“你能平安归来也总算一件好事,行舟不知所踪,听云终日魂不守舍。此去中原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从清风亭离开时,柳十七满脑子都是后头伊春秋告诉他的话。 “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你当年被听云从晋地带回来就不是意外。但我们没有告诉过你,他找寻的那个人和望月岛有什么渊源,你不问,我心头有愧便也不提。而今既然你遇到盛天涯,又在西秀山走了一遭,有些事今日也不得不说。” “……师父?” “盛天涯夺了秘籍离岛后,沉寂了大半年突然有了消息。而那消息,却是一封数年前的旧信,来自早就与我们断了联系的师妹虞岚,小字晓,我们那时都称她晓妹。寄信的人是她的兄长,扬州虞氏商行的大当家。 “当中所写,她已将《碧落天书》的后半段藏了起来,若我们有机会得见此信,说明秘籍落入贼人之手,她也不在人世。经过辗转,听云打听到晓妹已于多年前和妹夫一同为贼人所害,留下独子还活着,行舟听说他姓闻。 “晓妹一向最聪明,否则师父不会选她托付秘籍。于是我派遣听云去中原,力求找到她的儿子。直到许久之后,才打听到消息,那孩子跟左念去了西秀山。正好此时,传出左念关门弟子窃药叛逃,听云觉得有诈,一路跟去,终是在太原遇到你。” 伊春秋说到此处时断了话语,眼眸中神色深沉,望向柳十七。 后面的不需她再赘述,柳十七埋头不语。 接着封听云把他连哄带骗地拉到了望月岛,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被收留的对象,然后一念之差过去了七年。虽然柳十七那时对封听云说漏嘴的话有印象,以为事情与闻笛有关,却不知着实阴差阳错。 他半晌才轻声问道:“娘……你的晓妹,可知拜月教之事?” 伊春秋默然:“抱歉。” 记忆模糊的母亲的轮廓渐渐明晰了,合着那曲被闻笛悠然吹响的小调,拼凑出一个让柳十七哭笑不得的真相——多讽刺呀,那时正邪对立得凶恶无比,爹是紫阳观德高望重的真人弟子,娘却是销声匿迹的拜月教余孽。 他突兀地很想问一句柳来归当年是否知情,若是知情,又如何自处才能坦然面对? 心中的困惑一点一点被解开,柳十七坐在矮山顶上,眺望不远处几间茅屋的灯光。海风裹挟着微冷的腥味,扰得他烦躁不堪。 他握紧了腰间那柄简陋的笛子,半是赌气地想:“都瞒着我。” 闻笛瞒他身世,伊春秋也瞒他来龙去脉,好似他是个见不得人的怪物!本来都快想通了的憋屈又涌上来,把柳十七堵得一句话也不想说,心口燃起了团火,像压抑着的躁郁终于手舞足蹈地找到了机会把他吞噬。 下一刻,他将那把笛子用力扔了出去。 天边星子遥远地缀着,柳十七听见竹质短笛落地时空洞的声音,接着滚了几下,动静便彻底地淹没在了草丛中。m.Dd-N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