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住的地方就是安光行府上,几个院子都是连通的,头回到这地方,李齐慎还被珠光宝气华丽奢侈吓了一下,现下却习惯了,看看放在院中的奇石是军饷,挂在墙上的书画就是米粮,横竖都是他赚。 走到一间正屋前,他先示意守屋门的士卒免礼,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门一开一合,还没站稳,一只茶盏先飞过来,在李齐慎靴前砸得四裂,微烫的茶水泼出来,溅在他的衣摆上,迅速渗进去,洇出一小片水渍。 随之而来的是李承儆的怒吼,伴随着噼里啪啦砸茶盏盘子的声音:“滚出去!窃国乱道,乱臣贼子,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没出口的一句“阿耶”直接堵了回去,李齐慎顺势把意思意思的问候也咽回去,放任李承儆在桌边发疯,慢悠悠地走过去,短靴在地上踩出的声音平稳均匀,就像他的呼吸或者神色一样平静。 他这么走过去,李承儆到底有点儿害怕,但正在气头上,什么都顾不得了。萧贵妃和李琢期的死,他不是没有动容,但女人可以再有,儿子可以再生,只要他还坐在皇座上,一切都可以重来,李齐慎却在长安城,隔着遥遥千里,一脚把他踹下皇座,让他断绝了所有机会。 世上有哪个皇帝会想盛年退位,抢了皇位的还是自己的儿子,这让他怎么不恨,李承儆越想越气,一面把桌上能砸的东西都砸得干干净净,一面近乎疯癫地辱骂李齐慎。一开始还是从道义纲常上骂,到后来李承儆上头了,什么难听的话都冒出来,恨不得揪着儿子的耳朵直接点名道姓骂。 时人称字不称名,直接叫大名就是骂人,李齐慎倒是无所谓,自从坐到那个位置上,他还真没听人这么叫过自己。谢忘之倒是容易恼,逗一逗就能满脸通红,但又不会骂人,往往憋了半天,最多连姓叫他的字,不像生气,倒像是无意间撒了个娇。 想到还在长安城里等着他的那个女孩,李齐慎心里涌起点难言的温情,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李承儆,他一把掀翻桌子,厚重的木桌磕在地上,把瓷片砸得稀碎,碎屑飞溅。他大口呼吸着,一句骂人的话没顺利出口,先岔了气,呛得他不断咳嗽,死死盯着李齐慎,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手蜷缩成爪,却没有东西可抓。 李齐慎隔着几步,看着这个气得满脸通红的男人,只觉得好笑。 还不到一年,李承儆担惊受怕,又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怒气里,没了丹药的支持,他老了很多。确实是该长出白发的年纪,鬓边却几乎全白了,脸颊干瘦,皱纹横生,一双眼睛凸出,布满血丝,眼瞳又是浑浊的,真像是《邶风·新台》所讽刺的那只癞□□。脸庞干瘪得看不出少时的美姿容,身体也干枯了,衣裳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仿佛枯干的僵尸从墓中爬出,窃取了活人的衣衫。 看他这副丑陋又枯槁的模样,李齐慎压根不想发脾气,等他喘完,懒洋洋地开口:“骂完了吗?” “呸,你以为你坐到那个位置上就能安心吗?狼子野心,果真是留着鲜卑血的,和你那个贱人阿娘一样!”李承儆缓了缓,“别以为朕不知道,装什么无道义,说得好听,非是要钱和女人,你穿上龙袍也是鲜卑的……” “阿耶,你这辈子犯的错不计其数,其中一个,”李齐慎向来不浪费精力和没必要的人生气,语气清淡,连自称都没换,“就是觉得我和阿兄是一类人。” 他表现得太冷静,李承儆反倒一愣:“你……” “这么多年,其实你一直在怕,怕别人说你不如父亲,不如祖父,后来又怕别人说你不如儿子。当然,这是事实,但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但凡你还是皇帝,就没人敢说这个,至少不敢当面说。”李齐慎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昭玄皇帝和平兴皇帝已经逝世,你再怎么折腾,他们也是史书上留名的明君,那就只能折腾儿子。” “阿兄其实也无多少才能,生性优柔又瞻前顾后,娶妻的眼光也不如何,早晚家宅不宁。但以他的本事,又有朝臣辅佐,若是能登基,当个守成之君勉强也够了,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山河飘零民生凋敝,还让我捡这个便宜。” “所以你害怕啊。但他是你的儿子,你没有办法杀了他,只能疯狂地打压、辱骂他,我小时候经常听见你骂他,在紫宸殿里砸东西,吓得他回东宫时脸色苍白,我估计冷汗得洇湿里衣。” “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宫里玩,走到了紫宸殿附近,冯掌案差人拦我,因为你刚发完脾气,殿里一片狼藉。这时候阿兄从殿里出来,身上让水泼湿了一大片。看见我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没和我说话,但特地开口,让他身边的少监跑了趟小厨房,给我取了一包饴糖。”李齐慎淡淡地说起当年的事,“所以,无论他后来干了什么蠢事,我都不恨他,至少不会因此要他的命。但我也只能看着他一次次让你折腾,越来越M.Dd-ne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