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也不能……” “不能杀人?” 衣飞金放下香炉站起来,从书橱一侧堆放的书箱里拎出一沓用麻绳系拢的信件,啪地扔向衣飞石所在的方向,麻绳系得不紧,信件散落满地,“你和皇帝的信件,我这里都有誊抄本。” 衣飞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和皇帝的信件全部走了密折通道,封进匣子之后,只有他和皇帝才有钥匙,有专人看守,有封条。衣飞金是什么时候取出他和皇帝的信件,誊抄一份之后,再给他们放回去的? 他到西北两年啊!两年居然都没有察觉?! 誊抄他的信不算出格,誊抄密折,这是杀头的重罪。 衣飞金就这么毫不遮掩地把各种誊抄本扔一地,一是警告衣飞石,皇权在我心目中不值多少钱,二是向衣飞石示威,你在西北还差得远,不要妄想和你大哥拗着来,你拗不过。 衣飞石心中猛地想起衣尚予所说的话。 衣尚予说,你去西北,换你大哥回来也好。这些年,他在外边心也养大了…… “谢茂是厉害啊,把我弟弟迷得神魂颠倒,为了皇帝,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兄弟都不要了!” “他许了你什么?许你‘长大’之后跟你好好睡一场?你就这么欠个男人?” “你这么替他着想,这么忠肝义胆,这么大义灭亲,你怎么就不听听他是怎么劝你的?” “谢茂都知道不要轻易来襄州惹老子。你他娘的心肝被狗啃了,一心一意把你嫂子把你哥查个满门抄斩?用你那挨凿的脑壳想一下,梁州的事奏回圣京,你男人能怎么办?下一道圣旨把老子押解回京?——他敢吗?” 他阴着脸盯着衣飞石,眼泪突然滚下,一向凶狠彪悍的男人,哭着说:“你嫂子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拉她鞭尸,杀她娘家满门,还是废了她两个儿子?” “我就是杀得晚了!我就是对你太心慈手软!”衣飞金恶狠狠地说,“若我早把彩锦坊的人杀光了,若我早早捆了你,治住你,彤彤怎么会投缳?——我特么男人大丈夫,提兵十万,杀敌无数,我连我婆娘都护不住……” “挖他谢家一个金矿怎么了?凭我家的功勋,我挖不得吗?”衣飞金怒吼。 衣飞石冷静地听着衣飞金吼叫,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衣飞金的眼泪。 尽管衣飞金用言辞羞辱他,攻击他,衣飞石却没有动怒。他听出了兄长言辞间的绝望。 愤怒多半是因为无能为力。 如果衣飞金打算和衣飞石反目开战,现在就不会那么愤怒地吼叫。 衣飞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难听,可是,衣飞石从头到尾听下来,只听明白两句话:第一,我不会坐以待毙,你把金矿的事奏报给皇帝,是陷皇帝于两难,他处理不了这个问题。第二,我本来可以造反,但是我没有造反,你大嫂死了,我更加不会造反了。 如衣尚予所说,衣飞金一直都有野心。 周氏投缳之前,衣飞金的野心一直被父亲、家庭、纲常所镇压着。周氏投缳之后,压着衣飞金的那一条漫长的防线就有一角坍塌了,他开始动摇了,但是,这条压着衣飞金的防线确实太漫长了,就算衣飞金有了一点动摇,只要不继续逼他,他就还能继续老老实实地缩在原地。 衣飞石还记得他小的时候,衣飞金带着他去城外的小村寨喝据说很有名的羊肉汤。 那时候他们就带了十多个亲兵,不意遇见了小股陈朝溃兵,亲兵护着他们俩逃了出来,小村寨里的老幼则被屠了个精光,那一锅沾血的羊肉汤也被陈朝溃兵抢走,衣飞石没喝上。 贩汤的老者带着一个与衣飞石年纪相当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还羞涩地给衣飞石串了一个花环。 衣飞金逃回营地之后,愤怒地点齐兵马杀了回去,陈朝溃兵已经撤了,小村寨里剩下残缺的尸体。饥饿的陈兵搜刮了所有能带走的粮食,被砍死在村寨中的妇孺则被肢解肉食,衣飞石在灰黑的篝火上,找到给他花环的小姑娘被架起烘烤熟烂的、仅剩的半个身子。 他那时候还不太懂事,抱着衣飞金大哭,要把妹妹救回来。 衣飞金被他烦得不行,一鞭子敲了他脑袋上巨大一个包,骂他烦人精。 然后,他哭得抽噎抽噎的,衣飞金抱起他上马,对他说:“不会总这样的!阿爹说了,我们迟早要结束这个吃人的世道!不用等多久,你长大了,就不会有人被吃了!” 长大后,最爱吃小羊的衣飞石当时哭得满脸花,傻兮兮地说:“也不吃羊。” 衣飞金毕竟是衣尚予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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