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大步走进草舍。 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破损的几案。靠墙边是几个用来储粮的米缸陶罐之类,庄周走过去,挨个掀开盖子,果是空空如也。 庄周微微皱眉,在一个破几案前面席地坐下,两眼闭合。 庄遥在水缸上照过,跑进来,正要去闹庄周,被庄逍一把扯住。两个孩子互望一眼,一齐眼巴巴地看向他们的阿大。 门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慢,一下接一下,很是沉重。两个孩子飞跑出去,分两侧扯住一个三十来岁清瘦女子的衣襟。衣襟上打着几块补丁,从补丁上的粗大针脚看,她并不擅长女红。 “娘,阿大回来了!”庄遥迟疑一下,指着头,“你看,阿大送我的草花,好看不?” “好看。”女人显然没心赏花,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挪往堂间,站在庄周前面。 庄周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女人手中的空瓦盆上。 显然,她去外面借粮,无功而返。 “他大”女人眼里流出泪,说不下去。 “他娘,”庄周挤出一个苦笑,“你都去过哪些家了?” “方圆左近,该去的都去过了。” “仇春家呢?”庄周想一会儿,冷不丁地问。 “去过了。” “他不肯给?” “给了。给过三次,这次实在给不出。去年收成不好,今年闹春荒,他家也断粮了。” “再断粮,总不会连一小盆也凑不出吧?” “莫说一盆,连半盆也凑不出了。仇春说,他明早就要出远门,想必是去讨饭了。” 庄周长吸一口气,似是觉出问题的严重了。 空气凝滞。 两个孩子仰脸望着女人,一边一个,紧紧抱住女人的腿,目光怯怯的。显然,他们知道外出讨饭意味着什么。 “有了!”庄周猛地睁眼,“监河侯,他家有粮。” “他大,”女人迟疑一下,“也去过了。他”顿住话头。 庄周盯住女人:“他如何讲?” “他说,”女人嗫嚅道,“他家的粮食,只给狗吃,养狗好看门。” “哈哈哈哈,”庄子非但没有生气,反倒长笑几声,“真好玩,真真好玩。他娘,寻条麻袋,我这就做条狗去!” “他大,”女人盯住他看一会儿,声音坚定,“我们还是不借了吧。要不,我这去和仇春讲一声,明早一道讨饭去。听仇春说,定陶富足,不愁粮呢。” “去去去,快寻麻袋!”庄周来劲了,忽地站起来。 话音刚刚落地,庄逍不知从哪个角落麻利地钻出来,手中掂了个特大的麻袋,双手递上:“阿大,麻袋来了!” 庄周接过,拍拍他的小头,兴致勃勃地大步跨出屋门。 “他大,”女人紧追几步,“漆园的事,监河大人仍在生你的气呢,你这去了,岂不是自取其辱吗?” “哈哈哈哈,”庄周将麻袋搭在肩上,“我这正是为他消气去的!” 监河侯家住在一个小山的半坡上,濮水绕此坡拐个近乎圆形的大弯,监河侯足不出户即可对濮水一览无余。 监河侯既不姓监,也不姓侯。其祖上姓薛,是郑国人,家住河水旁边,颇通水文,历年参与郑国的治河工程,做水文监管小吏。宋桓公时,濮水泛滥,桓公向郑公求援,郑公也在忙于治河,随手将其祖派来。其祖因治水建功,被桓公封为监濮令,顺带监管河坡两岸占地逾万亩的公室漆园,位列宋宫下大夫。之后,此职由其子承袭,直到其孙监河侯这辈。 监河侯与庄周、惠施差不多年纪,早年共同拜过蒙邑南郭一个先生为师,说起来是同门。监河侯这个封号,就是庄子在同窗共读时戏封他的,此后一直这般叫他。久而久之,远近百姓也都这般称呼他了。 时过境迁。与惠施相似,庄周生性放荡不羁,入冠年后四处游历,而立过后才倦飞归家,虽娶妻生子,却不善生计。眼见庄周度日艰难,家中一贫如洗,这又多出几张口来,能卖的全都卖光了,仍旧是吃上顿没下顿,监河侯出于同窗之谊,聘他照管漆园,算是送他一个糊口营生。岂料庄周并不是个做生计的人,心思只在花鸟虫鱼、田园野趣,三年照管下来,园丁们既偷工,又偷漆,漆产量大跌,漆树也遭盗伐不少。有人告官,王室督察,斥责监河侯。监河侯使尽解数走门路,虽然保住祖传职分,但漆园的监管权却被宫中收回,失去一条财路。监河侯将一腔怨气泼到庄周头上,召他申斥,岂料辩他不过,开始时自己占理,没过几个回合,倒被庄周驳了个哑口无言,气得他嘴眼歪斜,再不顾念同窗情面,将庄周一家扫地出门,誓言不相往来。 此后数月,二人果无来往,监河侯门前清静不少。 然而,是缘躲不过。 这日午后,监河侯正在房后山顶的瞭望亭上观察河景,家宰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老远即叫:“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监河侯吃一惊道。 “姓庄的来了,在门外学狗叫呢!” “M.Dd-nEnG.com